且度春落阮与琵

一个上班族、同人老阿姨、业余写手

冕光逐月寰无常(温瑶曦)(第一百零一章)

第一百章零一章  残躯断梦空锁违


默默无言恻恻悲,闲吟独傍菊花篱。

只今已作经年别,此后知为几岁期。

开箧每寻遗念物,倚楼空缀悼亡诗。

夜来孤枕空肠断,窗月斜辉梦觉时。


那场吞噬天地的火烧了三天,将座落于九峦之巅俯瞰众生的温王宫与臣服在岐山脚下的十万人家,全都烧了个荡然无存,万亩山林,千处山居,百座桥梁,无一幸免,等到第四日,一场迟来的秋雨终于垂怜了这片身心俱毁的土地,才将那层剧毒的黑灰与雾霾冲刷去,露出它曾经鲜亮如朝日的颜色,然而,这场浩劫,这场人为的浩劫,已然成了玄门至今以来史上最大的惨祸,与最大的悲剧。

当然,这在第二次射日联军的所有参与者看来,是必然的结果,也是无法补救又无暇顾及的鸡肋,他们在第一日宣告了战争的巨大胜利,无比昂扬又急迫地撤出温王宫,在第二日以征服者的姿态疯狂追击四处散落的无主之军和温氏残种,抢夺逃难中的宫婢与宫眷,在第三日明目张胆地闯进已熄了火的宫殿与兵库,一车车将属于“他们”的东西搬挪横扫,在第四日砸开了倒塌的奉阳殿的大门,将那面供奉着温氏历代先祖的巨大金墙挖穿敲烂,一个个乾坤袋装得鼓鼓囊囊……

那万人唾弃的温王,无路奔逃之际,失足落入他亲手造出的业火,皮开肉绽,骨销脑化,以极其骇人的方式死去,连魂魄都当场消散,真可谓自食恶果,天降报应。

无人在意那个被抛弃在角落瑟瑟发抖的王妻,无人在意那只被“英雄”顺手救出宫锁的囚鸟,

无人在意他眼角坠落的灼热泪水,包裹着瘦削的身子上被烈火割碎的衣裙,无人在意他在飞鸟不入宏音不透的灭神阵后,曾发出过何等凄厉而瘆人的哀嚎,也无人在意,他为了抗拒那所谓的“拯救”,曾将唇舌与腕脉嘶咬得鲜血淋漓。

只有胜利,只有无限放大的胜利,膨胀到极点的复仇狂欢。

而那些一夜之间无家可归的流民,与被山火包围无处逃离活活烤化为焦炭的百万生灵,是比芥尘还渺小的东西,是看不见,摸不着的。

或许在城破后的第十日,所有掠夺与蹂躏划上了中止符,他们才敢回头好好看一下那片被践踏成一滩烂泥的山河。

一个苒苒升起的王朝,一个万民向往的国度,横遭腰斩,胎死腹中。

这就是玄门,这就是乱世。

这就是诸王的游戏,这就是生而为人的地狱。


“宗主,兰陵那边又发急讯了。”

“我知道,再等等。”

“宗主,已经是第二十封急讯了。”

“…………”

“宗主,已经半个月了,此事,不能再拖了。”

“金氏那边屡发催报,恐怕下个月……金宗主就要亲临了。”

“诸位长老,此事急不得,即便是不看亲缘,也看在往日兄长对诸位的崇仰孝恩,也再暂缓几日吧。”

蓝忘机已将这句话说得厌烦了,他一个人孤独地坐在主位上,身旁并未立着时时为他挑开明枪暗箭的蓝启仁。

“宗主,先宗主已然沉溺于那魔头的丧悲中,自从被救回山门,半点宗事不顾,整日混沌疯癫,酗酒、纵火、乱刻,还不分时辰问灵,更放任那魔童四处游走,惊吓弟子,再不让他早些清醒,当断则断,只怕有一日他真成了个痴子,谁也认不得,谁也见不得,那才是害了他一辈子啊。”

“……兄长会想明白的。”

一干焦急的长老聚集在寒室内,言语间已然有火燎眉毛不得不行之意。

“诸位长老是看着兄长长大的,兄长的性子如何,为人如何,德行又如何,恐怕比忘机还要更清楚,若是执意强为,恐怕不止不会如意,反而会将整个云深都闹得鸡犬不宁,甚至还会闹得整个仙门人尽皆知,有损我蓝氏颜面。”

蓝忘机终于耐不住烦躁,硬生生将矛头调转,试图压住热议。

“然而,在灭温之事上,金氏是出了最多力的,若是不早些给他个交待,只怕将来……”

“大战方休,金氏若是敢来犯,难道我蓝氏怕他?”

“宗主,你还是太年轻,不知这其中利害啊。”

几名长老叹了口气,一口一个恨铁不成刚的“年轻”。

“众位弟亲也不必打哑谜了,既然有口说不出,老朽就替你们说了吧。”

六长老一拍木案,将紫砂茶盏震得荡出几滴冷掉的茶来。

“金光善,已下了最后通牒,破岐之法,是金氏想出的,攻城之战,是金氏带头的,灭温之首功,是金氏立下的,战后所得之俘囚、婢仆,他金氏若要先杀先分,谁也说不得半个‘不’字,不论我蓝氏交与不交,他都可以在金鳞台,空口立一分配凭据,到时,不过是我们送去,还是他来取,两种交法罢了。”

“金氏欺人太甚,兄长重伤在身,又心疾未愈,受不得半点刺激,怎可孤身被送入蛇穴狐窝?”

“金氏要的是那孽种,要他一同入兰陵,不过是走个过场,到十月开审,我蓝氏也有头等席,仙门百家都受过他多少恩惠?况且那日众人亲见,温王之死,他也有功,只要他舍了那孽种,点个头画个押,随时都能以无罪之身回归蓝氏,谁也无理由拦他。”

“……金氏之残忍,比温氏更甚”

蓝忘机紧锁双眉,语句乍断,有隐晦的厌恶,又强忍着猜疑与愤怒。

“宗主,以退为进,我方才占理,才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否则,不能忍一时,便要吃大亏。”


“六长老所言之理,我等甚为赞同。”

“是啊,宗主,我蓝氏非是惧怕金氏威压,而是那温氏余孽的处置,已不是我一门一宗所能独断的,请宗主莫要顾念血缘亲情,而当看清时势,以安天下万民之心为要啊。”

几名长老趁着蓝忘机辩无可辩的间隙,又语重心长地以他无法反驳的君子之道加以劝诱。

“………知道了,我会劝兄长,天晚了,诸位长老请回吧。”

蓝忘机从未有过如此深的疲惫,他什么都不想再说,不想再看,只想独自一人,压抑和消化弥漫全身吞噬他理智与耐心的燥火。

“……望宗主以大局为重。”

又是一场不欢而散的会,谁也得不到满意的结论,谁也不得安眠,所有人都知道,云深有一个不速之客,那枚魔鬼遗留的种子一日不除,他们就一日不得安宁。


良久,等到蓝忘机感觉到双腿酸麻难忍时,已是蛐蛐与蟋蟀在梧桐树下交鸣之时了。

他艰难地起身,往内室去,并未脱冠去衣,而是从床头暗格中摸出一个红盖小瓶,凝视了它半刻,最终还是咬牙揣进了前兜里,闯进了无边的秋夜,一路快步向距离并不近的龙胆小筑赶去。


“王舅,王舅”

“……我不是,不要这么叫我。”

“舅,奶奶,奶奶……”

饿极了的稚儿一颠一颠地跑出龙胆小筑的内屋,张开两只小手扑向那个他在这世上唯二的血亲。

“宗主。”

“……蓝宗主”

蓝風和杜鹃从屋里迎出来,一个手里拽着条纱带,一个手里还握着一杯刚热好的牛乳。

“兄长睡了吗?可有异样?”

“泽芜君刚睡着。”

蓝風回头往屋里一望,再十分小心地把木门带上,引着他轻步到外院的凉庭处,才敢慢慢讲述这一日的见闻。

“泽芜君今日一整天都清醒着,从早到晚,一住不住,先是饭也不吃就问灵弹了两个时辰,又拉着我们给孩子做辅食,可是放的全是椒麻,没法吃,之后就喂了几口奶,又一本本看那些古书,一口气看了三个多时辰,又要跑到后山去吹萧,我们好不容易连劝带求把他拉回屋里,他又非要生火盆把他作的字画一张张烧了,烧到一半又哭又笑的,可把我们吓坏了,到最后总算是累了,才终于肯到床上睡个安稳觉……”

“舅,舅,饿,奶奶。”

几乎被饿了一天的团子大声打断了蓝風,他此刻极为不满,也十分委屈,他不理解为何备受百般宠爱的自己会被忽视,为何世上最温柔美丽的母后会性情大变,甚至会忍心让自己饿肚子,为何他的住处换成了那么小的地方,他的金丝摇篮,他的凤凰玩偶,他的“阿妈”们,他的“宠物”们,为何一个都不见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听不懂,也看不懂。


“奶热好了,这就给你。”

“不要,要母后,喝奶奶。”

“不许叫兄长母后。”

“?……啊?”

蓝忘机对着这张童稚又无知的脸,实在无法说出更狠的话,看着他抓过土又抓过花草的手依然抓着自己来不及换下的宗主服,没来由得有了一丝愧疚。

“乖,叫……叔叔。”

“?王叔?你是王舅。”

“我的兄长是你的爹,所以你要叫我叔叔。”

“?爹是什么?父王、母后、哥哥?”

“……算了。”

蓝忘机并不想告诉他真相,这个可怜的孩子,永远有十万个未解的疑惑,他理解不了死亡,如同六岁时幻想着母亲只是逃出这座孤山的自己。

“饿,奶奶,要喝奶奶……”

“…………”

杜鹃看出蓝忘机有心事,果断上前将那撒娇的小肉团抱到别屋去喂奶,那瘦高的抱着胖小的,嘤嘤的抱怨才慢慢消停,蓝風大松了一口气,转念又想起手里的纱带是什么用途,立马又“哎呀”一声拍自己脑门。

“兄长怎么了?”

“没……没什么,就是……泽芜君弹琴时把手指弹破了,弟子给包扎过一次了,方才他哭闹的时候又锤地锤破了。”

“你们怎么不拦着?”

“拦不住啊,泽芜君弹的问灵曲威力非比寻常,弟子不敢靠近,弹之前和他说得多好,弹的时候怎么喊他都不管用,非要弹不动了才停。”

蓝風将困扰他半个多月的烦恼直言不讳,反驳得理所应当。

“宗主,求您劝劝泽芜君吧,不然他每天都这样,别说是两人,十个人也难办啊,再加上个不省心的孩子,弟子已经好几天没有睡过囫囵觉了。”

蓝忘机这才看清楚,蓝風的衣着过分潦草,短打穿得歪歪斜斜,两个袖子一长一短地捋着,抹额也未戴齐,裤腿上还有泥痕,像是被人拖拽是不小心踩进泥坑里,本来黄黄的脸颊边缘竟是生出了青涩的胡茬,看上去甚是不修边幅,不雅也不正。

“辛苦你们了,我会派一些女弟子早晚来一次,帮你们换洗衣物、洒扫庭院。”

“可……泽芜君不愿意见人,也听不得院里有动静。”

“……总归是能帮到你们,我让她们小心些。”

蓝忘机没有进去,只默默地看了那扇暗下的窗一眼,低头兀自出神,想迈步又迟迟不动。

“宗主,你要不……进去看看?”

“不了。”

一句毫不犹豫的拒绝从蓝忘机嘴里吐出,他知道他会受不了,一旦看到他的兄长被彻骨的思念与哀痛折磨得不成人样的惨状,他必然也会面临难以承受的心痛与羞愧。

“你把这药,放在兄长每日喝的安神汤里,一次只放一粒,不要放多了。”

“这是?”

“……族内秘制的灵药,可助人恢复神智,平复情绪,一定要每次都看着他喝下去,一次也不能停。”

“呃,当真?”

蓝風看着他凝重的脸色,和飘忽的眼神,总觉得他说得不真切,像是故意漏了什么。


“我不会害他的,也不会再害他。”

“宗主,弟子失言了。”

“无妨,但是你要记住,加时必须避着其他人,尤其是……杜鹃”

“啊?他?”

“我不放心他,他对兄长……不,他不信任我。”

恩人与报恩者陡生这层嫌隙的缘由,蓝風是知道的,在那场烈火中,他失去了容身之所,失去了虽然繁重却踏实的药童生活,失去了两个待他如亲生弟弟的师傅,甚至连他视为生命的先母灵牌也化成了一堆灰屑,从此,他幼小而脆弱的根,彻底被斩断了。

“宗主,泽芜君,不可能放弃那个孩子,您是知道的。”

“我知道。”

“所以,弟子斗胆一问,您打算如何处置他?”

“……此事还是等叔父回来再商议吧。”

“可是,长老们……”

蓝風刚说出这几个字就发现自己惹祸了,他的新宗主从来不喜他人拿长老压他,干预他,嘲笑他。

“你记住,他们是他们,我是我,如果我不愿,没人能强行把他送走。”

“……是,弟子记住了。”

“还有,若是魏婴回来,你不要让他打扰兄长,他问起你,就说是我安排的,让他找我。”

“这……弟子知道了。”

月色照得那瓶漆黑,只有盖上的红木迷蒙闪烁着油亮,蓝風将那瓶塞进腰兜里,暗自决定把这秘密烂在肚子里。


“風哥?”

“!啊?何,何事?”

“孩子尿了,麻烦你找些换洗的寝裤和热水,我得抱着他,不然他会哭。”

“哦,哦,明白了,这就来。”

蓝風压下惊慌,做贼心虚地想先把蓝忘机送出去,谁料他还未抬手往外伸,那匆匆的来客又匆匆地退场,周身裹带着化不开的低沉与落寞。

“風哥?”

“啊—来了来了。”

想着屋里沉睡的那位或许有恢复的机会,想着那前路叵测的肉团儿或许能够活着,蓝風僵硬酸麻的脊梁又有了力量,他挺起腰杆,从满地的衣盆中翻抓到了一个空闲的,便左迈右迈,再次焕发精神着赶赴又一个战场。


云深不知处的秋夜,偶有两三声鹿鸣,映照在不知何人的梦境里,呼唤着曾经的天真与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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