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度春落阮与琵

一个上班族、同人老阿姨、业余写手

冕光逐月寰无常(温瑶曦)(第一百零二章)

第一百零二章   长嘁忧怜烂柯身


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

往谓长城吏,慎莫稽留太原卒!

官作自有程,举筑谐汝声!

男儿宁当格斗死,何能怫郁筑长城。

长城何连连,连连三千里。

边城多健少,内舍多寡妇。

作书与内舍,便嫁莫留住。

善事新姑嫜,时时念我故夫子!

报书往边地,君今出语一何鄙?

身在祸难中,何为稽留他家子?

生男慎莫举,生女哺用脯。

君独不见长城下,死人骸骨相撑拄。

结发行事君,慊慊心意关。

明知边地苦,贱妾何能久自全?



那日的药,确是起了些功效。

过了三五日,他不再过度敏感又多疑,好心的劝阻和提醒也能听进去,也会记得把前一夜翻乱的书简放回皮套,一天五顿奶,孩子只要爬过来,他就会从墨笔和琴谱里抬起头,敞开衣搂襟抱住这小可怜,耐心地等他吃个够,又过了七八日,他仿佛能长时间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地了,不再无意义地在红土中栽种那些在姑苏存活无望的蔬果,也失去了攀爬到高处眺望九曲黄河与三千沟谷的兴味,也不再自欺欺人,将面粉掺入米粒用力捣碎,包上染了酱醋的鱼肉,做成不伦不类的“馒头”。又过了十日,他似乎真的变得像个正常人,正常地起居,正常地吃饭,正常地受诊,正常地倾听,没有哭天抢地,也没有抵触拒绝,中途偶有故人来访,他也能接上话,有一日风尘仆仆的魏婴从夷陵回来,带回了一个衣衫褴缕瘦弱不堪的幼儿,他竟能一眼认出这是岐黄一脉三代单传的独子,温苑,问起这孤苗的经历,俱是全族男入血池,女为官奴,惟独这一个被扔在路边自生自灭,可谓死里逃生,他私心做了主,把孩子给了杜鹃,希求着这比兔子大不了多少的小生命能活下去,起码作为一个正常的孩子活下去。

其余时候,他总爱在孩子睡在怀里时捏着那枚长命金锁发愣,不流泪,也不叹气,像是明知道自己失去了一样宝贵的东西,却又不知道那东西到底是什么,旁人若不问他,他往往一坐就到天黑,直到被孩子的饿哭声拉扯回魂,才想起来他还怀抱着同样不能失去的东西。


“他会回来吗?”

“母后?”

“你怎么不来看我?连个梦也不给我”

“……母后,父王?父王在哪里?”

“……父王他去了很远的地方”

“父王坏坏,不回来……母后伤心心”

“别这么说,他是为了我们”

“父王,要父王,回来,背高高。”

“昶儿慢慢长大,他就回来了。”

“父王,回来,早上?晚上?今天?明天?”

“……他会回来的吧”

无人能回答他,也没人敢劝他,谁也不知他轻飘飘的躯壳里藏着的,是一片死灰的孤寂,还是被强行拼凑起来的生机。

孩子依然在啊啊地吮吸着养料,此时对于饱腹的渴望比安慰母亲更重要,在这个本能驱使的年纪,所谓的父亲只是一个很模糊的意识,甚至只是一个高大的火红身影,一张总是记不住的脸,一口低哑如砂的嗓音,远不比母亲的怀抱来得真实和温柔。

蓝曦臣开始腰痛,颈背处也一扯一扯地酸胀,那疼痛不分早晚,专挑他哺乳的时辰钻,屋里生了四五个暖炉,他仍觉得秋寒难耐,周身疲乏,故都的秋不是高天流云的爽朗,不是浓墨重彩的丰收,是郁冷的桂花,是酥雨打湿了的乌瓦,是终年萦绕孤山的雾色,是永远染不红的长青树。

他突然很想喝一碗豆花泡馍,那呡在唇舌间不肯轻易化开的豆腐和泡在滚沸的豆浆里几个时辰都不软的馍,混合着香冲的油辣,像极了岐山人昂到天边坦坦荡荡的骄傲,也像极了那个人摧山蒸海的霸气,又独对他留一份的缱绻。


“泽芜君,有客。”

杜鹃悄无声息地低声在外唤他,还端着个食盒。

“谁?”

“是蓝宗主。”

“……让他回去吧,天晚了,睡下了。”

“他说请您允他拜望一眼先夫人,他们母子已一月未团聚了。”

“……母亲。”

蓝曦臣心中苦楚突然有了发泄口,这一月来他几乎每日都如活在噩梦中,疯疯癫癫、哀怨自怜,竟然总是忘了自己所栖息的避难所原是母亲留下的最后一点福泽。

“泽芜君?可要回告他?”

“罢了,你备些雪顶含翠,让他进来坐坐吧。”

“是。”

杜鹃知道他的意思,也没把食盒带进去,只悄声退出去,先回了小厨房放下食盒,再烧上一小壶水,取出一小筒新茶一划一拨置到陶瓷壶里备用,再不紧不慢地走回到外堂,向等得有些局促的蓝忘机宣告这则比赦免令还难得的通行令。

“多谢。”

“不必谢,请跟我进屋。”

越是稀松平常,越是反常,蓝忘机有些慌,猛地自查到并未做好十足准备,然而有些话却也不得不说,只得理理衣冠,尽量装得从容些,跟他到内屋去。

秋风吹过层层叠叠的回栏,月光泼洒,照开一条通往那扇竹门的路,蓝忘机定了定神,压抑住即将被审视与诘问的惶恐,步子迈得格外慢。

“蓝宗主,请进。”

“你不同进?”

“恩公有嘱,杜鹃还需奉恩公命煮茶,再不下去看着壶,水就扑沸了。”

杜鹃低着头不看他,连门也不给开。

“……你下去吧。”

那人也没再回他,躲他躲得远远的,快步下了楼,不管他如何窘迫。


“兄……”

蓝忘机想敲门,又担心会打搅到屋里的一对母子,蹑手蹑脚凑到门格听动静,只听到隐约的呼吸声和拍打声,透过窗纱探去,一灯如豆,映得月白帐内一个身影格外瘦长。

“来了?进来吧,外面风大。”

最终还是屋里人发了话,蓝忘机这才有了几分胆量,敛起了忐忑正起身板推门迈入。

“兄长。”

等他进去时,那身影已经挪到了屋东一角,背对着他,摸索着那面紧靠着杂物柜子的薄墙,不多时,“嘭”地一声,墙体开了个五六尺高的小门,将柜子全部移开,那宽数才仅能够通行一人。

“兄长,当心身体。”

“…………”

蓝曦臣躬身钻进那小门,正面第一眼便对上一张陈旧的画像,画中人的容颜有些斑驳,唯有一双琉璃眼熠熠地闪着光,画像前是一张盖着素布的矮桌,其上简单摆放着几瓶半开半闭的龙胆花,一个无名无姓的木灵牌,一个装满了干沙的香盏,和一盘将熟未熟的葡萄。

“母亲,忘机来看您了。”

回应他的是关门的“扑咚”声,与挥手聚起结界的灵力碰撞声。

“兄长,我有话与你说。”


蓝忘机终究是藏不住话语里急迫和紧张,他们兄弟同心,蓝曦臣不用猜都知道,这场有些尴尬的讨论的主题。

“你打算如何处置我和昶儿?”

“……”

“这里没别人,关上门来,把话说明白。”

“兄长,你不用担心,只管安心疗养,我不会让你受到伤害的。”

蓝忘机想过去扶蓝曦臣到一旁坐下,刚刚走近他身旁却被不着痕迹地躲开,连衣袖都没抓住。

“是我还是我们?”

“……忘机知道兄长不可能与他分离,所以定不会将他交给金氏。”

“你有何能力保他?”

“公审判罪之地,并非只由金鳞台一处,我蓝氏亦可设公庭,在百家见证下,给兄长和孩子一个定论。”

“那你所想的定论是什么?”

蓝曦臣对这荒唐的想法不觉可笑,只觉可悲,没想到他为了蓝氏奉献己身,一夜之间竟成了蓝氏的罪人,竟还面临着被至亲审问的离奇命运。

“兄长当年是被强征入宫,又被温王强迫……孕子,在岐山屈居数年,无半分助纣为虐之行,更兼对百家谋诸多善事,于情于理,都应当还归云深,以愈身心之伤。”

“那昶儿呢?”

“他虽为魔王遗种,但年岁尚幼,不分善恶,也不记恩仇,又为兄长亲自抚养,未沾染魔性,未犯下杀孽,酌情免死,废其灵根,送入无妄塔,剃度为沙弥,永不得出。”

“……这就是你苦心一月想出的两全法?”

蓝曦臣顿觉一股恶心直涌心头,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冰锥一般立着的人,恍惚间竟觉得这不可能是他的亲弟。

 “这是最能保护他的办法,无妄塔是佛门与玄门公认的圣迹,无论哪方世家与宗派都不得入内拿人,否则必遭恶咒焚身,死不得所。”

“塔内之人同样不得出逃,否则必受雷灭之刑,骨肉俱碎!”

蓝曦臣几乎怒不可遏,一个个吼叫出的音节要将这狭小的密室砸出个一个个窟窿。

“……至少兄长你能每月都见他,而且,半年一次的缓修期,他可以下山游历三日。”

“你是觉得我可怜?还是觉得我活该?”

要将一个尚在吃奶的孩子与母亲分离,终其一生不过几百个每月匆匆的一见,就连这种惨无人道的酷刑,也能被当作一种恩赐?

“兄长,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别过来!”

方才那几声怒吼发泄出了蓝曦臣久久未发泄出的不甘与愤慨,他不由自主地浑身发抖,站立不稳,蓝忘机走近几步欲扶他,结果再一次被拒绝。

“昶儿犯了什么罪?你们要这样对待他?他是我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他是你的亲侄,是母亲的长孙啊,你怎么忍心……你怎么做得出这个决定?”

“兄长,难道你要我把你们拱手交给金氏吗?金光瑶为了得到你,什么丧尽天良的事做不出来?他甚至有可能……用孩子做威胁……再对你做那样的事……你的身体……如何承受得住?”

“你保护不了我的,就如同我保护不了母亲。”

蓝曦臣已经无力再听他辩解,疲惫不堪的身体终是支撑不住,软成一滩水落在墙角的老木椅上。

“兄长……”

“忘机,你放过我吧,你们都放过我吧,我已不是蓝氏之人,我做什么都已经和蓝氏无关了,你放我走吧,他已经死了,你何苦再这般折磨我?”

“兄长,你当真如此恨我吗?”

蓝忘机不敢再靠近,他从未如此深切地感受到被抛弃的无能为力,再往前走,他只会被推得越来越远。

“……兄长是恨我,还是恨蓝氏?”

“反正你已报仇雪恨了,说这些还有何意义?”

“兄长不想报仇吗?”

“我若想报仇,何必活到现在?”

这话说得模糊,蓝忘机不知他指的是为谁报仇。

“兄长,温王不可能为了你停止征伐,就算他不灭蓝氏,也迟早会灭了百家,温氏有多噬血?有多残暴?你觉得他会比我们做得更仁慈吗?”

“就算他是霸王,难道他就不配拥有爱人吗?”

“可他有问过你想要这样的爱吗?”

在漫长的二十多年来,他们从未为了什么争执得头破血流,蓝忘机不懂蓝曦臣的偏执,蓝曦臣不懂蓝忘机的叛逆。

“从始至终,你有把你当作爱人去爱吗?为了名正言顺占有你,随意毁了你的清名,随意欺骗你,随意将主母之名强加在你身上,大婚那日你受了那么大的惊吓,他还强要你,你心心念念送我回到云深,他非要你甘心吃药直到为他孕育出子嗣才放我归乡,清谈会时你明明在场,他还由着那些恶人诬蔑羞辱,践踏蓝氏尊严,你诞下孩子后,已经决意留下,他依然不肯解咒,借育子之名将你圈养在重重深宫,日复一日地耗尽锐气和斗志,只变成他一个人的独占物……”

“别说了,够了。”

“兄长,他不是你的良人,他爱的不是你,是你的逆来顺受,是你的忍气吞声,是你的善良和单纯,是你的天真!”

蓝忘机顾不得他听不听进去,几步上前用全力摁住他的手腕,飞快向着那两只耳朵将名为“不值得”的声声控诉一股脑灌进去。

“别说了,求你……”

此时的蓝曦臣太过脆弱,拜那万恶的护身咒所赐,他的灵力被封锁太久,使不顺,蓄不住,面对经过一年多的潜心修炼后灵力大涨的蓝忘机,竟没几下便败下阵来,任他在耳边刀刀割心。

“兄长,他并没有那么爱你,他的爱配不上你,你清醒一点吧,人生百代,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你何必再为了他舍了这条命,和一个无辜的孩子。”

“……哼,终究是我自作自受。”

蓝曦臣放弃了挣扎,也放弃了争辩,他输了,输得彻底,他怨恨不了谁,一切的孽缘都是他选的,梦碎之时,谁也救不了他。


“咚咚咚”

“谁?”

“蓝宗主,我是杜鹃,来送泡好的雪顶含翠,泽芜君在吗?”

“………我兄弟间有事商议,茶放在外面,退下吧。”

“是,今日的药也一并放下了,请泽芜君趁热喝。”

密室外传来两下一高一低的落桌声,随即是两片竹门压合的“吱呀”声,蓝忘机放开了精疲力尽的蓝曦臣,看着他面如死灰的颓败落魄模样,也心知再说不得重话刺激他,挥手散了结界,扛起他一边肩膀,扶起他纤软的身子离开这伤心之地。

“兄长,快到亥时了,该睡了。”

他为他的兄长脱靴松发,再半抱半拽送进厚厚的云被里,孩子睡得香甜,窝在被子那一头,丝毫未被扰醒。

“兄长,喝药吧。”

药上浮着些碎叶,蓝忘机用勺慢慢将它们撇开,再换一个新的银勺,舀起颜色足够清亮的一口,送到蓝曦臣嘴边。

“金氏接俘囚的车队,最多还有几日来?”

“……三日。”

“你说的事,叔父知道吗?”

“这也是叔父的意思。”

那勺又凑近,蓝曦臣侧头不愿喝。

“你保护不了我的,金光瑶必然会带队,他必然会闹得长老们不得不把我们交出去。”

“叔父会赶回来的,还有魏婴。”

“你们撑不了多久的,如果金光善亲自来,玄门必将再起争端。”

“兄长,相信我,也相信叔父,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还有孩子,落到奸人手里,你知道的,你们会受到什么样的遭遇,你忍心吗?”

蓝忘机的坚持最终还是触动了蓝曦臣,他已经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只有一个孩子还能让他勉强维持着这副残躯,想了想那人沾满了鲜血的双手贪婪地箍住自己,在他耳边说着什么“你死了,你们的孩子就是彻彻底底的孤儿了,温氏末裔,天生异体,你知道他是多好的材料吗”一阵阵恶心又泛上肠胃。

“算了,除了你们,我也没有谁可以相信的了。”

蓝曦臣接过那碗药,闭上眼,昂头将苦热的液体灌入干渴的腔喉,那一勺被推出去,药液偏洒在地上,溅起了一层诡异的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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